鸽子:噪音
1
小区楼后旧房拆迁开发了一个大楼盘,又成了一个新的小区,取名WL城。说是新开发,其实这WL城也有三四年的历史了。和所有临街楼盘一样,裙楼以下全都用作商业经营和规模公司租赁,所以常常有公司开会——比如老板给员工训话什么的——我们这边的住户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很正常。不过最近有一种动静却搞得我心里很是不爽,准确地说是一种声音把我弄得十分烦躁。这声音一个月前就有了,是一个女孩——或者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可能是音响设备太差,抑或是混响太重的缘故,在一连串“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的激情中,除了最后一个“啦”字听得明白,其余吐出来的字全都含混不清,瓮声瓮气地让人一点儿也听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开始以为是哪个漂亮而又激情的女孩在做慷慨激昂的演讲,听得几次后才闹明白这是一家店铺的广告,猜想广告词应该是什么什么开业“啦”之类。这年头生意都不好做,如此广而告之当然可以理解。后来广告的内容又有新的变化,在“啦”的后面,又配上了这女人一声长长的高音唱腔“啊——”!女人唱得激情澎湃,高亢激越,尾声拖得老长老长,余音好像拐了一道老长老长的弯儿又在空中回旋缭绕,经久不息。猛一听,大有李娜《青藏高原》般的穿透力。但时间长了,老是那么一句“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后面拖着一个老长老长弯儿的“啊”,就像滚动的车轱辘,总是循环往复个不停,心里就有些莫名的烦躁,认识也就慢慢起了变化:这哪是李娜呀,乱吼乱叫,纯粹是歇斯底里嘛。
就猜想,或者说好奇:这声音到底是从哪儿发出来的。窗后是我们小区与WL城之间的一条小巷,窄得只能留出一条单行道来,是车辆进入WL的通道,显然没有店铺的位置。在WL城的入口与稍远一点的进口之间,倒是有不少临街的铺面,想必声音应该是从那儿传过来的。比如有一家专做坚果零食生意的优味多,以前做活动时就经常将嗲声嗲气的广告声音播放到极致,就像站街的风情女在向行人无限诱惑地招揽生意。
为避免继续让这“啦”呀“啊”呀的歇斯底里折磨人,我觉得是时候出面交涉一下了。因此在心里做了好几个预案,比如针对优味多店里的那个女孩,如果她温柔地叫我一声大哥(当然,喊大叔也行),说“我们老板不让停耶,不然我就干不成了耶”,或许我心里一软也就算了,毕竟都不容易。于是就出得大院直奔目标。
2
事实与我的判断大有出入,还没有走到优味多零食店,一种熟悉而又烦躁的声音便从WL城的入口处向我扑面而来!循着声音望去,我终于看到管理车辆入口的工作台上放着一部砖头样的音箱,里面正疯狂地播放着“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以及尾巴上的那声高亢的“啊——”。当然,在耳朵备受煎熬的同时我也看到边上有两个挤在一把椅子上的男人,俩人正聊得投入。我就对其中一个手上捏着一沓卡片像是随时准备给进入WL城的轿车发卡的男人问道:“请问这音箱是——”
这男人拿眼睛瞟了下另一个男人,我顿时明白了,就用心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秃头,肥耳,40多岁,后颈有一道厚厚的肉梭子,脖子上套了个由许多硕大的玉石珠子串起来的项链。如果不是他从左肩到右胯上还斜披了一副“宜味小厨”的绶带,我还真以为他是从哪个寺庙跑出来化缘的和尚。看这一身行头此人当然不是和尚了,显然是这家叫“宜味小厨”的餐馆派出来搞广告推销的职员。但我的潜意识还是愿意把他当作慈悲为怀的和尚,便一脸谦恭地跟他打招呼:
“你好,请问这音箱是你们店的吗?”
谁知这“和尚”一点儿也不慈悲,张口语出惊人:“咋啦,问音箱做什么,是来打架的吗?”
看来这还真是个“丈二和尚”!
我一时语塞,顿了顿,但随即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不是来打架的,是来抓打架的。”
那“和尚”一听来劲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两只胳膊往胸前一别,对我翻着白眼道:“抓?你以为你是谁呀!”
他一边说,脸上的横肉一边随着嘴巴的拌动一抖一抖地。忽然间我的大脑出现了幻觉,把“和尚”脖子上的“佛珠”看成了大金链子。于是毫不客气地吼了一句:“我是警察!”
其实我是个退了休的警察,尽管刚刚摘下肩章不久,但我知道从退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执法权了。但就是看不惯这恶“和尚”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所以包括刚才呛他的那句话,完全是出自一腔热血和本能,没有一点儿拉大旗做虎皮的意思。
或许这话真把“和尚”给震住了,他用狐狸判断真与假的时候那种特有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才悻悻地说,“你问我没用,直接问我们的老板去吧。”
估计在我之前已经有很多不堪其扰的居民这么找过他,而且远不止一次两次,要不然他不会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我想这应该是条件反射。看着肉乎乎的“和尚”,我使劲地在心里压了压,提醒自己一定要心平气和,千万不可冲动,但最终说出来的话还是带有明显的职业色彩,我说你别老是打呀打呀的,当心总有一天会打进去的。
尽管我是个已经退了休的警察,但话锋依然藏着职业的本能。这么一说“和尚”基本上能用正常的口气跟我说话了,而且他还有些几乎是讨好的样子,主动告诉了我一些相信以前在很多找他的人的面前从没有透露过的信息,这颇有点像商场为了讨好顾客搞的“买一送一”活动,说他们餐馆在三楼,老板不在;然后手一指,说前面出口的工作台上有老板的电话。
记下这老板的电话号码回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却怎么也拨不通。也不是不通,是通了没人接。我想一定是这“和尚”越想越觉得“憋屈”,提前给老板打了小报告。这可以理解,尽管当面做出服帖的样子,但毕竟心里还憋着气,就只好借助老板来给我添堵;我甚至可以想象他在打给老板的电话里给我加了多少盐和醋。我当然也理解“宜味小厨”的老板:谁也不希望别人动了自己的奶酪,包括获取奶酪的手段。
看来继续交涉下去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这让我想起了哈姆雷特“这是一个问题”的内心独白。就开始在心里琢磨:算了吧,既然周围几十甚至几百户居民都这么忍了,我为什么不能呢?但另一个我又想,他们能忍,是因为大家都是一盘散沙,没有一个替他们出头露面的主心骨,其实心里都和我一样,烦着呢!我自然联想到肉乎乎的恶“和尚”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谁又敢呢?这么想着,就热血沸腾起来,好像有了一种责无旁贷的使命感。
好了,就不再想了,既然已经出征,就没有不战而收兵的理由。
3
我冷静地捋了捋思路,决定改变一下战术,去找一找能够管得住这位老板的老板!
我是这样想的:“宜味小厨”毕竟租赁的是WL城的物业,WL城就有责任来管理和规范“宜味小厨”的经营,这叫责任共担,也可以说连带;即便是打官司,WL城也是被告之一。所以我得另辟蹊径找一找这WL城的物业老总。
这事需要WL保安的配合,我想这一点不是问题。保安在我们业内被誉称为弼警,属于辅助警察的一种,所以许多保安对警察都有一种天然的好感。果然,我对那个在WL大楼门口值班的保安作了自我介绍后,这个身材壮硕却一脸稚气的小伙子颇为认真地看了看我,便给了我一个十分信任的表情,我因此毫不费力地从他手里要到了大楼物业老总的电话。
还好,WL的物业老总电话一拨就通。果然,我一提“宜味小厨”的事,电话的那一头就没有推辞。不过对这老总我没有说自己是警察,一来退休了这么说不合适,再一个是私事,弄不好别人还真以为我在狐假虎威。毕竟是“宜味小厨”亏着理在,所以我电话一打过去,那边就连连表示可以可以,那老总并且很是诚恳地说:“我让他们把声音关小一些。”
按说这个态度已经是比较积极的了,但我认为这么折衷近乎于没有解决问题,谁知道过几天他们会不会把声音又开回原来的样子死灰复燃了呢?再说音响放在WL的入口,与我们小区几乎没有距离,声音再小总还是有的。就建议物业老总最好让他们把音箱移到别处去。但老总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些热情,只是嗯嗯哦哦地应着。
回来不久,广告的声音果然小了许多,再后来发现下班的时间居然破天荒停了,一直等到人们上班以后才接着播放。看来我的那句“影响居民休息”的话,WL物业老总还是听进去了。
不管怎么说交涉总算有了进展,或者说对方总算有了让步。虽说没有预想的那么圆满,但我心里还是相当欣慰的。说起来我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只要不像“和尚”那样触碰我的底线,大家和和气气地各退一步,彼此得过且过,我是不会计较的。
不想第二天还没等到人们完全上班,广告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而且从音色到音量又原汁原味地回到了从前!
平心而论,我原本是打算退一步了事的,毕竟人家有了姿态,我也得做出适当的让步。可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心情刚刚有了一点儿好转,对方就出尔反尔,变卦了。果然就像我之前料想的那样,还没有“过几天”呢,担心就这么快被不幸言中!
这让我感到非常地不爽。我太清楚自己了:我这人一向不惹事,但也从来不怕事。只要掂量清楚了是与非,认准了理,就有一条路走到底——或者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性;说得好听一点这叫执着,说得不好听这叫固执。没办法,这或许是数十年警察职业的养成,尽管我现在已经摘下了肩章。
我又一次拨通物业老总的电话,把心中的不满甚至是愤怒暴风骤雨般地做了倾泻,请求他看在我被这千遍万遍的“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加“啊”的声音折磨得快要发疯的份上,去给那个混蛋老板认认真真地谈一谈,还包括我在内的老百姓一片安静!我想我当时的情绪一定很糟糕,很冲动,以至于对方没怎么说话。好不容易等我发泄完后,那头才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把电话压了。
我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始终没有等来那位老总的电话。很显然,我被人家晾了,被不屑一顾了。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可想而知,用糟糕透顶形容毫不为过。而外面广告的声音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心情,仍是死乞白赖地从窗户的缝隙挤进来,挤进来,把“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和后面那声老长老长的“啊”一遍又一遍地塞进我的耳朵,没完没了,肆无忌惮!有段时间,我甚至把“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和“啊”听成了“呵呵你爱咋咋地!”“呵呵你爱咋咋地!”
我心中的怒火噌噌地燃烧着,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韧劲在心里开始随着这没完没了的“呵呵你爱咋咋地”强烈地鼓动起来:一定要会一会这位老总!
我又在心里准备了好几套方案,比如实在谈不拢就报警,让警察出面。但转而一想自己就是警察,警察的事警察自己都解决不了还要报警,这事不仅听起来荒唐,说出去也没有面子。再就是找环保部门投诉。环保部门现在叫生态环境局,噪音污染本来就是生态环境问题,他们得管。但一想到从接诉、汇报到批示、调查,然后到再汇报、再批示才轮得着执行这一系列冗长而又繁琐的过程,我就有些发怵。而且,如果他们并不把这事当作一回事、压根儿就不管呢?难道我还连他们一起投诉?——对,这就涉及到第三个方案:向法院起诉。如果进入法院的诉讼流程,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搜集证据,要聘请律师,要没完没了地正面交锋……所有能想的我都想到了,包括拨打市长热线电话,我甚至想到要发动一场人民战争。老实说我在脑子里想了无数个方案,又否定了无数个方案,因为没有一个能够立马解决问题的方案。比如说如果起诉进入诉讼程序,我就非常清楚,几乎没有一件官司能像古时候击鼓升堂那样立马断出是非来,不拖你个一年半载是不会有结果的。我甚至莫名其妙地联想到那些原本为了一件小事希望能讨个“说法”的老百姓,硬是被一拖再拖的官司把希望拖成了绝望,最后竟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走向极端的例子,我可不想走这条路。
呵呵有点扯远了,言归正传。想来想去始终没有想出个头绪,不知道到底应该采用哪一种方案好,但我知道我得当机立断去会一会那个物业老总!只有见到那个老总以后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虽说我对走下去的结果是否如愿没有半点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得必须做好打攻坚战、打持久战的准备。
正当我再次向这位身材壮硕却一脸稚气的保安打听物业老总时,这位保安突然指着一个迎面走来的瘦子对我说:“他就是你要找的余总!”
“你呀!”
“你呀?”
我俩同时认出了对方,四只手一下子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亲热得只差没有拥抱。
其实我俩很早以前就认识,只是后来都换了手机,都忘了加对方电话。
4
下午,那个差一点把我逼疯的“咕咕哝哝哇哩哇哪啦”和 “啊”,彻底销声匿迹!
【作者简介】鸽子,供职于市公安局,现已退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首届公安文联委员,十堰市文联委员,十堰市第四届作家协会书记。1981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啄木鸟》《小小说选刊》《长江丛刊》《芳草.潮》《金盾》《警笛》《公安月刊》《当代警察》等十数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和非虚构作品百余万字,获过全国小小说大奖赛优秀奖。